第辛章 — 22°36’54″N 120°17’51″E(2/2)
蓝与白第辛章 — 22°36’54″N 120°17’51″E:
&esp;&esp;我感觉到自己在漂浮,漂浮在虚无中。四周全是漆黑一片,我的意识想要破土而出,却又被沉沉地往下拉。我尝试要从病床上起身,但所有人一阵惊慌又将我死死地压在床上。我感觉到我被推入一间房间,身体被移到另一张床上,听到耳边好像有人说:「现在要来照x光了。」听完这句话后我又沉沉睡去。下一次有感觉是被推入单人病房内,似乎听到护理人员说:「从现在到晚上十点前都必须维持完全躺平这个姿势,头连枕头都不能垫。」听完这句话后我又沉沉睡去。也不知经过了多久,我微微张开眼睛,病房内亮晃晃的白色日光灯依旧刺眼。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晕眩,一股强烈的噁心感涌上,我开始吐。吐完后又沉沉睡去。我就这样在睁眼、晕眩、呕吐、睡去这轮回中流转,不知经过了几世几劫,我的状况才比较好转。等我再次睁眼,时间已到了开刀后隔天清晨。我努力让自己微微起身,很怕晕眩噁心感再次袭来,但这次只觉头微晕。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进水,我的嘴唇乾裂粗糙。我用虚弱的声音跟陈夫人说:「我想喝水。」我用吸管吸了少量的水,感受到身体受到水分的滋润,思绪也稍微变得清晰。我看看我的身体,右手的手背插了点滴,双腿间夹着一颗枕头,阴茎上插着条尿管,尿管连接到尿袋,里头有黄澄澄的尿液,左大腿的外侧贴着层层纱布,还有一条引流管将我伤口内的脏血排出体外。我用意识动了动我左脚的脚指头,心想:「好险,看样子没瘫痪。」顿时觉得一阵心安。因为打了止痛剂,所以并不觉得伤口疼痛。我不敢随便移动我的左脚,深怕一不小心人工髖关节就从人造髖臼窝里掉了出来。这时,涂医师来巡房了。他看到躺在病床上刚甦醒的我,笑着说道:「我看过x光片了,手术很成功。恭喜你也恭喜我!你这台刀真的是不好开。当我把人工髖关节插入你的大腿骨时,血就像喷泉那样一直涌出来。我们之后还替你输血了大约500cc。我用尽全力将你的左脚往下拉到一个骨盆壁比较厚适合做髖臼窝的位置,但还是比正常人的位置高了一点。不过,这真的是极限了,再往下难保不伤到神经。你要不要下来走走看?」我听到最后这句话,内心一惊,心想:「靠杯!现在就要下来走?可以不要吗?」我回说:「现在就可以下来走?」涂医师说:「愈早愈好。」我不情愿地起身,头还是微微晕眩,但不碍事。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身体到病床边缘,先让自己未动刀的右脚落地,再用手扶着左脚缓缓地接触地面。我用助行器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助行器先向前一步,我的脚再随后跟上一步。从病床走到门口大约花了五分鐘。涂医师在我旁边说:「很好,现在出房门沿着走廊旁的栏杆,试着不用助行器走走看。」我听到这句话,内心一惊,心想:「靠夭!现在就要把助行器拿掉?可以不要吗?还真的是看得起我。」我小声回答,说:「好,我试试。」我把助行器摆在一旁,当时的眼神应该是荆軻要去刺秦王时的眼神。我用意识先控制右脚向前一步,手死死地抓住栏杆,然后我全神贯注地把心思放在左脚的移动上。我感觉到我的左脚好无力,软软的,有点不听使唤。看来我的肉身还在跟新关节磨合中。在手术室里,我回到了母体内重新成为一个胚胎,现在的我重新成为一位学步的幼童。我必须重新学习如何找到新的身体平衡。然而,这只是刚开始,现在只完成了一半。因为左脚被往下拉,我左右脚有很明显的高低差。因此,真正的新平衡必须等到右脚也开完之后才算完成。短短十公尺的走廊我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完成医师指定的任务回到病床上,我跟自己说:「我今天都不要再下床了。」隔天,我又逼自己再下床走。这次的步伐虽然还是步步惊心、步步艰难,但比昨天还要来得更上手了。除了走廊,我给自己加了一关,「楼梯」。在楼梯前,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以前习以为常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居然是无比困难。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步都全心全意地用意识去控制自己双腿的每一条肌肉。我好像又更认识我的肉身了。回到病房,我为自己今天达成的成就感到骄傲,「我成功爬了半层楼梯」。
&esp;&esp;开刀后第三天,早上十点一位护理人员推开门走进来说:「今天要来尝试拔尿管了。」说完便走到我床边掀开我盖在身上的被单,露出我还插着尿管的阴茎。她亲切地说:「来,深呼吸。」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她便伸手将尿管从我的马眼里抽取出来。抽出来的瞬间有一阵强烈的刺痛感。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干!」她接着说:「还没有结束喔!接下来你要成功把尿液排出来才算是完成拔尿管。现在开始多喝水,然后去上厕所。一定要试着把尿液排掉喔!不然我会再把尿管给接回去。」我用求饶的眼神跟她说:「我一定会想办法尿出来的。」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拼命灌水,把膀胱涨得鼓鼓的。但是当我站在马桶前,我却无法用意识将尿液排出。我能感觉到我的膀胱内满满的都是尿,但却尿不出来。这比哭不出来还惨。我现在居然连尿尿都无法用意识去控制。我失魂地回到病床上。此时,护理人员开门进来亲切地问说:「有尿出来了吗?」我丧气地回说:「没有。膀胱很涨,但尿不出来。」她回说:「再加把劲,不然我又要把尿管接回去囉!」我心想:「为了我的阴茎,我他妈的一定要尿出来!」我用荆軻要去刺秦王的神情再度回到马桶前。这次,我把我全部的脑神经连成一线,把所有的意识集中到自己的膀胱。感受到尿液在膀胱里缓缓流动,脑中不断唸着「把尿液运送到输尿管里」。我在马桶前站了五分鐘,像是一尊静定的佛像。最终,我听到悦耳的水声潺潺响起,一股温热感流经我的马眼,我终于成功排尿。术后第一天我成功走路,术后第二天我成功爬了半层楼梯,术后第三天我成功排尿。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esp;&esp;到了术后第四天,我各项生理机能大致上都恢復到能用意识控制的程度。护理人员来换药时,我勇敢地转过头去看我的伤口。一条蜈蚣般的蜿蜒长条状伤口十分怵目,正在癒合处微微鼓起外还留有些血渍。我数了数,一共十六针。这是神留在我身上的印记,目的是要我深深了解到身而为人的艰难与不易。我随口问了护理人员,说:「请问我哪时候可以出院呢?」她回说:「出院标准是要看你的引流管还有没有脏血排出。如果没有,那就可以出院了。」我接着问:「那现在还有脏血排出吗?」她说:「目前看起来还有一些,但已经比前几日少多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这时,涂医生来巡房。他看了看伤口,说:「伤口很漂亮。」我苦笑以对。他又说:「对了!你想不想看你的x光照?」我心想:「我倒要看看我变成了一个怎样的生化人。」回他说:「当然要!」他拿出工作用手机滑了滑,递给我。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手机盯着萤幕中的影像瞧。我看到一个「亻」字型的白色影像深深地嵌入我的左大腿骨。人工髖关节顶部的圆球卡在骨盆的人造髖臼窝里。突然间,我觉得x光照里的黑白成像好像是一幅山水画。古人在大山大水里做生命的功课,我在x光照里做生命的功课。仔细看,其实我的骨骼结构里也是有许多留白。有时候「不画」比「画」还要困难得多。或许造物主在创造人的时候也是像黄公望在画《富春山居图》时一样,在所有复杂的人性背后留下些许空白,等待有缘人观之。我把手机还给涂医师,露出一抹淡淡满意的微笑。
&esp;&esp;开刀后第七天,脏血总算不再从引流管流出,我可以出院了。但在出院前的最后一项功课就是要将引流管从我体内拔出。护理人员开门进来亲切地说:「今天要出院了。我们来拔引流管吧!」我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翻到侧面,将裤管拉至鼠蹊部的位置,露出一条长长的管子。它就接在我开刀伤口右下角的不远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护理人员亲切地说:「来,我会数到三。一、二……」她没数到三,说完二就用右手猛力往下一扯。我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尖叫,「啊!」护理人员亲切地说:「拔掉了。」整整九天没有和外界接触,一出医院时还真有些从寺庙里回到红尘之感。整座城市的脉动依旧,马路上的汽机车还是来来去去。回到家后,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专心休养,以待来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的步伐也一天比一天稳健。虽然左右脚的高低差有些扰人,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右脚开完这个高低差就会消失了。在这段修养时日,每晚我都会去住家附近的公园练习走路。我看着自己使用助行器倒影在地上的影子,知道自己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告诉自己:「不急。一切都会好的。」然而,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esp;&esp;在术后的某次回诊,涂医师说:「你恢復的状况不错!可以来安排右脚的手术了。」我深吸一口气,回说:「来吧!我们一起把这个棘手的案子结掉。」我们把第二次手术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中,距离我左脚九月中的手术刚好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我的心中一直想着一个人,「c」。自从上次收到c的信到现在也差不多三个月了,中间完全没消没息。我心想:「『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这件事到底进行得如何?」此时,一个消息捎来。新闻报导说因为科技业不景气,几大科技公司开始裁员。在这其中,a与c所任职的公司也是宣布裁员的其中一间。看到这个报导,我的心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疑影。我一直不敢寄信问c,我害怕知道答案。我已经预料到答案,但我不敢面对。最后,在第二次手术的前一晚要到医院报到前,我还是寄信问了c。在信中,我问说:「我在新闻中有看到现在科技业因为大环境不景气,所以有裁员或者是人事冻结的动作。因此,我想知道『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这件事是不是不会发生了?」他马上回信说:「很高兴听到你的消息!对,很不幸地,由于现在大环境不景气的关係,我们必须减缓人员招聘的速度。我们会持续想办法来招聘新成员,但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很明确可行的方式。如果后续有任何最新消息,我会再跟你联络。谢谢你并照顾好自己。」我明天要开刀。
&esp;&esp;也不知道自己是心死还是怎样,看到他的回信我居然不觉得痛。可能是心碎到终点会迎刃而解吧!「经过了艰难的肉身功课,这封信的内容只不过是皮肉伤,不碍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傍晚五点,我准时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量身高体重,做抽血检查,我又来到了一间单人病房。看着被褥整齐地折叠在上面的病床,想像着自己明天的此时此刻又是在睁眼、晕眩、呕吐、睡去这四道劫难中轮回,不禁微微苦笑。用完晚餐后我盘坐在床上读了一遍金刚经,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强求不得。既然知道之后要面对什么,也就不那么怕了。右腿除毛、术前卫教、灌肠、打点滴,我都熟得很。睡前,我打开唐国师的十一月运势影片,她在影片里说道:「摩羯座这个月可能会有需要动刀的机会。」记得当晚睡得特别香甜,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只有回来好好地把自己完成才是对这残忍现实最好的报復。深秋时节的太阳东升得晚,在天还只是微微亮时我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即将开始。虽然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在被推入手术室前的那个等待时间还是紧张的。接下来的记忆就像是几个停格的画面,进入手术室,换床,把身体拱成虾状,用冰到刺骨的酒精消毒背部,从脊椎注射麻醉剂,一股暖流缓缓从脊椎蔓延到脚指头,下半身逐渐失去知觉,接尿管。在这过程里,我感觉不到自己的一丝情绪。我想感觉到害怕,但我感觉不到害怕。难道我的内心也被麻醉了吗?或许c的回信也是一剂强效的麻醉剂,使我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心碎到终点会迎刃而解。
&esp;&esp;第二次的手术和第一次有些许不同。这次我能明确感觉到麻醉师用的剂量比前一次少。因此,我在手术的过程里还存留一点点知觉,我甚至知道手术是何时结束。虽然术后还是在睁眼、晕眩、呕吐、睡去这四道劫难中流转,但难受程度已经比第一次低了许多。就当我以为我已经平安做完艰难的肉身功课时,现实又给了我扎实的一拳。术后的第一天晚上,我的伤口痛到无法入眠。我猛按止痛剂,但伤口就像是有人拿刀在划一样。我不断大声喘气想减缓疼痛,但痛感就像潮水一波波向我袭来,一整夜不曾间断。我总是自以为是。为什么我会认为有了第一次手术的经验,第二次就会一模一样呢?这两次手术应该是独立事件才对。我总是以自己狭隘的观点来看待事情。身体的功课让我深刻地体悟到自己的偏狭与无知,也让自己对于生命有了更深一层的敬重。在做身体功课的这段期间,我染上了阅读这个毒癮。虽然我的肉身被困在这间小小的病房,但我的心灵却可以随着书扩展到世界上任何角落。也因为阅读,我才发觉自己的所知是如此地有限。我们都很容易因为自己的所知所学而狷狂自傲,而使大部分的人都被困在一座名为「白痴山(ountstupid)」的山顶上下不来。要从这座山下来必须先体认到自己的不足,学会谦卑,学会自省。然而,在这个骚动的时代,有几个人能够下山呢?